西雙版納朋友曾經(jīng)對我說,遇到野象,必有吉祥。
當(dāng)決定要去曼糯的時候,朋友特意叮囑說,那邊有野象出沒,要小心,去年瀾滄有一個訓(xùn)象師還因此殉職。我并未在意聽聞,小概率事件很多時候并沒有參考價值,更何況就連住在這里的居民都極少見到野象,我們偶爾路過就自然不必當(dāng)真。不過,嘴上雖這么說,內(nèi)心全然沒有期待則是不可能的,帶著那種期待它來,又害怕它亂來的心情,我們上路了。
曼糯到底在哪里?周圍居然一個人都沒去實地考察過。張敏這個茶山通,也只知道在靠近瀾滄的地方。人們要不沒聽過這里,要不只道聽途說過這里零散的茶園。曼糯的確很偏僻,勐海的茶山主要集中在西南邊,曼糯則獨(dú)自處在最北邊,靠近普洱市瀾滄縣和思茅區(qū)交界處,顯得有些離群索居,若在地圖上找,比起通過勐海的相對位置來定位,沿著瀾滄縣找更容易發(fā)現(xiàn)曼糯。
去往曼糯的路算是西雙版納民族與植物多樣性的小小縮影,一路上經(jīng)過勐阿、勐往,過了很多“勐”、好多“曼”、許多“景”,會穿過傣族、哈尼族、拉祜族寨子以及漢族居住區(qū),甚至還遇見了只有90余人的景頗族寨子。沿途目光所及,壩子里是芭蕉林,山坡上是橡膠林,也會穿過一些甘蔗地,金黃的稻田以及茂密的雜樹林。感覺這一路,更像版納的經(jīng)濟(jì)作物之路,快要到曼糯的路邊,每隔數(shù)百米就有路牌提示:前方有野象出沒,請保持警惕。
如今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曼糯并不是一直默默無聞,曾經(jīng)的曼糯,正是依著這樣獨(dú)特的地理位置,成為茶馬古道上連接勐海和普洱極為重要的中轉(zhuǎn)站,也一度車來人往,興盛一時。西雙版納地區(qū)幾乎所有的江外茶,從前都需要經(jīng)勐阿到曼糯再運(yùn)往普洱。1949年后,勐海至瀾滄的公路修通,古道行人漸少,曼糯也就連同古道被漸漸遺忘。
我們到了曼糯才知道,詹英佩的《普洱茶原產(chǎn)地:西雙版納》一書的封面照片,用的就是曼糯寨子。曼糯村的村支書李志榮,我們今天的茶山向?qū)В苍钦灿⑴蹇疾炻磿r的向?qū)?,他一直想找詹英佩尋找?dāng)初寨子照片的原件。李志榮的茶室里,掛著從淘寶買回來的書法字畫,也掛著曼糯過去的一些舊影,黑瓦干欄式建筑如今已經(jīng)散落在眾多藍(lán)瓦的水泥房中,面目全非。他感慨,變化太快了,再不收集,真怕以后來不及。他說這個地方,茶一點(diǎn)不差,就是差點(diǎn)名氣。
圖為:或許沒有幾個人知道《普洱茶原產(chǎn)地西雙版納》一書的封面正是曼糯
房屋日新月異,但茶樹仍是當(dāng)初模樣。若是回到五六十年代以前,曼糯也是普洱茶的重要茶區(qū),擁有5000余畝的茂密古茶園。曼糯大寨至今仍是布朗族聚居地,400多年前他們的先民沿著瀾滄江從普洱遷徙過來,茶樹人工栽種也從那時開始。李志榮說小時候村寨周圍的山坡上全是古茶樹,但在1949年后的統(tǒng)購統(tǒng)銷,導(dǎo)致曼糯茶葉地位下降,許多古樹被砍去改種了糧食,茶園生態(tài)也遭到了較大破壞。如今雖然只剩下了2500余畝的破敗古茶園,他仍十分驕傲地說曼糯茶是最棒的。
一進(jìn)寨子,看著村民房前屋后零零星星的茶樹,竟然如此與眾不同。
“這難道是藤條茶?!”
圖為:曼糯的藤條茶,充滿光亮,有流通感
藤條茶,是一種通過特殊又極具智慧的茶樹采養(yǎng)模式而出現(xiàn)的茶,以往我們只知道存在于昔歸、壩糯、易武張家灣等小片區(qū),沒有想到勐海茶區(qū)居然有!藤條茶從外觀上很好分辨,茶樹整體通透,有流通感,主干和岔枝清晰可見,岔枝以細(xì)長綿軟的藤條狀,藤上無葉,只在藤條頂端留嫩芽和兩到三片嫩葉。
藤條茶不是種出來的,而是養(yǎng)出來的,需要靠人工每年精密地修枝修葉,摘去分枝、老葉子,將茶樹塑成藤條狀。這種在其他寨子茶農(nóng)眼中對茶樹進(jìn)行過度采摘,“會把樹采死”的方式,在李志榮眼中卻最值得推廣。失去了分枝分叉,茶樹的所有營養(yǎng)就直供頂端芽頭;失去了花果,茶樹也就專心于營養(yǎng)生長,一般而言藤條茶長出的芽頭都更加肥壯飽滿。
這個季節(jié),我們走過的茶園都在酣睡,尚未發(fā)芽,曼糯的古茶園卻呈現(xiàn)出另一番景象,茶芽又肥又壯惹人愛。又因其光熱空氣充足,制成的茶常常有特殊的香氣。采茶時,工人們需要一邊采一邊抹去多余的葉片,站在樹下,可以看到老葉稀稀疏疏落下,隨著樹上采茶人手里的嫩葉越來越多,樹底的老葉也越積越多,一會兒功夫,樹底周圍已經(jīng)落滿了一地,而這些落下茶葉終將腐敗,最終成為滋養(yǎng)茶樹的肥料。
圖為:采茶同時,老葉也將被摘掉,成為滋養(yǎng)茶樹新的肥料
除了抹去老葉,采芽頭也頗為講究,一般的古樹茶茶園,采茶考驗的是眼力,你要去尋找茶芽,但是障礙物無處不在。而藤條茶園,考的是手力。“不是指尖掐,是指力掰”,李志榮為我們示范著,這真是一門手藝活。從采摘的芽葉比例來講,整個勐海就曼糯最接近易武片區(qū),都是一芽三四葉。采完茶,還需用力來回?fù)u一搖這些柔軟藤條的主桿,這樣才能讓他們彼此散開的枝條回到原來的位置。
圖為:茶農(nóng)正站在樹上采茶
茶園里,為了收集茶果,村民也會單獨(dú)留下一棵茶樹來不抹葉子,如此一來這樣的茶樹長勢便與其他茶區(qū)的別無二致,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,一棵茂密無縫,一棵清新透亮,像是全然兩種植物。
我們走了不少茶園,但從未見過如此通透的茶園。是怎樣一種通透?是充滿光亮,有流通感,整棵樹貫通,整座茶園貫通,每一條枝干都明晰,每一片葉子都清楚。如果你愿意,你甚至可以數(shù)出一棵樹到底有多少葉子。重走版納古茶山這一路上我們總是笑稱古茶園是盤絲洞,在其間行走總是迎面就撞到蜘蛛網(wǎng)上。但在曼糯,我們連續(xù)走了三片茶園都沒有遇見蜘蛛網(wǎng),也因此一路上飛蟲襲擊不斷,驚叫聲不斷。空氣太通透了,風(fēng)力無處不在,蜘蛛都難掛網(wǎng)。當(dāng)然,藤條茶園人為干預(yù)程度也非常深,人常走動也是因素之一。
圖為:一棵典型的曼糯茶樹
藤條茶園需要經(jīng)常翻修,偷懶不得,不像其他茶園可以野蠻生長。曼糯村民對于茶園的養(yǎng)護(hù)格外細(xì)致,走在曼糯茶園,會感到腳下的沙土非常細(xì)軟,除了采摘時的養(yǎng)護(hù),每隔三個月,他們會對茶園進(jìn)行翻土。甚至連砍去被蟲蝕的側(cè)枝,也不能隨意用刀,需要用鋸子鋸成一個平滑的切面。
李榮華解釋說,若是用刀,枝干切面不勻齊,雨水一旦累積在縫隙里,白蟻又會順著蛀進(jìn)去。這樣特殊要求的養(yǎng)護(hù)方式導(dǎo)致了極高的用工成本,方圓幾十里,就曼糯一個寨子是這樣的采摘方式,每一年,李榮華不僅需要提前給采茶工做好培訓(xùn),連工錢都需要比別處每天多付50元。
辛苦的付出也有了豐厚的回報。彼時其他茶園還在憂愁秋茶不發(fā),曼糯茶園中已到處都是采茶忙的茶工,鮮葉俯首可得。采下來的芽頭肥壯不說,更有特殊的光澤感,嫩綠的顏色和茁壯向上的樣子無法不令人感到生的喜悅,拿在手里,厚實,看著溢出油光,像有一種神奇的魅力,讓人想要一直賞玩。
圖為:厚實、泛著油光的茶葉
曼糯茶園的特點(diǎn),不到茶園不能體會:一是其茶樹枝條柔韌,茶條不會輕易被折斷。拉著枝條采摘,一個人可以從18歲摘到80歲。這也是民間叫這樣的茶為藤條茶或柳條茶的原因。其次是其茶芽肥壯,葉面多泛油光。芽多、外型好、又壓秤的茶葉是做單株的理想選擇,曼糯今年就做了800棵單株。第三是香氣高揚(yáng)。藤條茶朝陽照得到,夕陽映得著,風(fēng)吹得到每一片葉子,搖得到每一根枝條。做出的茶滿齒含香、纏綿悠長,飲過一次便再難忘。
第一點(diǎn)一定要去茶園觀摩才深有體會,第二點(diǎn)與第三點(diǎn)都是養(yǎng)護(hù)模式帶來的品飲體驗,我們分別品飲了春秋兩季的茶葉,確實是滿齒含香,纏綿悠長。
我們這一趟轉(zhuǎn)了10多個茶園,只有在這里,覺得鮮葉標(biāo)本俯首可得。大葉子拿在手里,厚實,看著溢出油光。
是的,我第一次迷上看葉子,就是在這里。
圖為:李志榮和他的朋友
光看茶園不夠,我們還想去拜謁曼糯茶王樹。一路上有好幾棵壯碩的茶樹被竹梯鋼架圍起來,本以為這就是茶王樹,沒想到李榮華說還得繼續(xù)往里走。此時已是十月中旬,路邊的人們正在稻田里收第二季旱稻。第二季稻谷因飽滿度較第一季低一些,常用來做米干、米線。
穿過幾叢半人高的雜草,一座三層的觀景臺所在的地方就是曼糯茶王樹。不過這觀景臺不是為了讓人登高遠(yuǎn)眺,而是為了讓人從低、中、高三個角度全方位來觀察茶王樹。
圖為:曼糯茶王樹,背后是兩層高的鋼架觀樹臺
從最下一層可以近距離看到茶樹主干,有四個分枝四散展開,單一個分枝樹圍都有60厘米以上,其分枝上又朝上分出數(shù)不勝數(shù)的柔軟枝條。沿著鋼架樓梯往上,第二層主要是看茶樹的藤條,密密麻麻的枝條向外放射,像是魔幻電影里勾人魂魄的枝條,帶著一些令人恐懼的生命力。站在觀茶臺的頂層可以看到茶樹的寬大樹幅,約有4米寬。與一般茶樹相比,曼糯茶樹枝條向外擴(kuò)張的生命力更強(qiáng)更旺盛。從前茶王樹只有竹柵欄圍住,在曼糯卻可以造出立體觀景臺,實在出乎眾人意料。
曼糯的歷史除了有茶王樹見證,從寨子往南邊開十余公里,還有傳說中的“仙人腳”存在。據(jù)說這是佛祖路過此處時留下的腳印,每年還有泰國來的信徒來此處祭拜。順著泥濘的小路往里走,樹木就越發(fā)高大挺直起來。繞過樹叢,一塊巍峨巨石佇立在眼前,山壁上的紋理清晰可見,顏色亦是變化多端,粗黑墨綠相交,顯得更加雄偉厚重。
圖為:巨石上方就是傳說中的“仙人腳”
巨石旁有千年榕樹作伴,在深林中更顯示出縱深感和神秘氣息,樹底有一口泉眼,供人以清潔身上污穢。李榮華在巨石下方就脫下了鞋,并舀出泉水清洗了雙手。他站在榕樹下,黝黑的皮膚和樹皮融合在一起,顯示出一股自在和潔凈。
世界各地,總會有各式各樣的能量點(diǎn)存在,在日本,凡有高樹巨石之地,總被人們認(rèn)為匯集了自然不可思議的能量,站在這樣的能量之地上,內(nèi)心不由自主會有被治愈的感覺吧。為了解決困難,我們盡量去適應(yīng)社會,但這種解決同時也意味著失去,不知什么時候起,人們好像忘了在靜謐的自然中可以找回一些踏實。
回程的路上,同行人員說朋友圈里看到消息說我們路過的那條路上有象群聚集經(jīng)過,上午雖然擦肩而過,但說不定回程路上能重新遇見。我們平靜的心突然起了一絲波瀾,真的能見到嗎?可開了好長一路都平靜得可怕,失望的邊緣,一輛野象觀測車閃過眼前。觀測車在,意味著野象也在附近!二話不說,停好車拿起相機(jī)就沖了出去。
站在貫穿森林的馬路邊,可以看到遠(yuǎn)處有一只野象正在稻田邊悠哉悠哉,像是剛吃過晚飯在田埂邊散步的樣子,好不愜意。野象大概是最自在的生靈了,不用顧忌人類設(shè)下的種種阻礙。聽寨子的人說,過年時候,野象群竟然鬧到了市政府里,大概是想和人類一起慶祝新年吧。
圖為:回程路上,意外的遇見
路遇野象,必有吉祥。是夜,藤條茶佐酒。